恋上这座城——胡英

2019-05-13

“还记得吗?很早以前,全家人一起来这山上春游野炊过。”
“那个时候我还能爬山?”
“嗯,爸妈搀着你,慢慢爬。龙儿那时才两三岁。”姐姐说。

我一脸懵,由着哥哥和姐夫推着我的轮椅,往蜿蜒的山路上去。站在山顶远望,秋高平野阔,记忆里有炊烟升起。想起我还爬过另一座山,和妈妈在树林的吊床上语笑嫣然。哥哥嫂子那时正谈着恋爱。
一别经年。我得靠轮椅代步了。才发现出了家门就都是障碍。

一级级的台阶,一重重的陡坡,横亘在眼前,挡着我的去路和归途。
三年前第一次坐轮椅回来的时候,父亲去找物业,将楼下的两处台阶修成斜坡,方便轮椅进出,这样我可以开着电动轮椅到附近江边转转,这是我在家乡生活仅有的自由度。

离开家乡14年,城市越建越美,生活也越来越便利,唯独无障碍环境建设滞后,同样滞后的还有人的观念和意识,似乎永远追不上一只乌龟。

以前上公交被拒载,如今打的被拒载,理由都一样,我动作太慢。
姐姐学会了不生气。下一辆的士停下,司机却不肯帮忙放轮椅。每年回家乡都会遇到这种情况,每次上车后我都会想念一座城。想念那座城市的尊重接纳和包容,想念那座城市的人文素质和无障碍环境,想念在那座城市生活的爱,与自由。

孩子们都长大了,长假回来看爷爷奶奶外公外婆,会推着我一起去江边公园走一走,聊一聊。为了找到一个无障碍进出口,来回跑。不是没有,而是所有无障碍的进出口都密集地放置了石柱,孩子们搬不动。于是我从轮椅上站起来慢慢走进去,他们收折了轮椅推进去再展开,让我坐下。

秋天的风从垂丝柳树旁经过,江边全是垂丝柳树,护城河边修有很漂亮的绿道,只有台阶通往。许多年前我曾每天来这里练习走路,有一年的洪水漫城而过才修了高高的堤坝。那时我还能拾阶而上,来来回回练习高抬腿,妈妈说,只要脚步抬高一寸,就不会再被绊倒摔跤了。有十年,我在这儿来来回回走,走过江边走过长桥,只为那一寸。

孩子们听我讲往事,都不太相信地问:你以前走过那么远的路啊?要走多久才能走回家啊?
我坐在轮椅上笑,所以后来才走得更远啊,最后把关节走坏了!
于是恋上一座城。

在那座城市里,我摇着轮椅,一个人可以到处走,不必担心没有一双手的热情相助。

在那座城市里,我摇着轮椅,一个人可以上街买菜,也可以去音乐厅小坐。一个人可以去医院,也可以公园里转个圈。

在那座城市里,我是残疾人,却也能享受健全的生活,相对独立的生活。
在家乡小住一个月,我就迫不及待地飞回,回到让我出入自由的这座城市。

起初是因为爱情,飞往一座城,最后因为自由,恋上这座城。虽然这座城无障碍环境也不尽都如意,家门口的公交站台一直等不来轮椅可以自由上下的巴士。

然而,这座城市有爱。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,就是身穿红马甲的义工推我走出了机场。从此我知道有困难,找义工。后来在这座城市工作,单位上有了第一个轮椅坡道。我可以开着轮椅摩托车,出去开会学习,骑行在一路风景的绿道上。

在这座城市,我第一次成为“全市优秀残疾人先进工作者”,登上领奖台。出电梯的时候,遇见市领导给我按电梯,礼让我先行,这让我动容。曾经饱受歧视嘲笑的我,在这座城市找回了做人的尊严和自信。不再有人用异样的眼神看我,像看一个怪物。不小心摔倒了,总有几双手伸过来搀扶。有时摇着轮椅走在路上,也会有行人跑过来问一句:“需要帮忙吗?”

有时他们会帮我把轮椅抬上几层台阶;有时斜坡太长自己正吃力摇着轮椅爬坡,忽然发现轻快了不少,回头一看有人在推我上坡;一路上我总有道不尽的感谢。我对这许许多多素昧平生的帮助者深怀感恩,这成为我前进的动力。因为遇见美好,所以更要美好地活着。

在深圳我有了自己的家。每年父母会从四川老家过来看我,我们一起乘地铁出行游玩。上地铁前有工作人员提着折叠踏板助我轮椅安全进地铁。父亲看见总要夸一句:深圳真好。每当打的的时候,的士司机都会主动下车来帮我将轮椅放进后备箱,年迈的父母总会由衷地道一声:“谢谢,深圳人真好!”

这是我热爱的一座城。这是我眷恋的一座城。这是我再也离不开的一座城。一个人摇着轮椅,穿行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,听风穿过凤凰木摇落一身的落红,总让我驻足仰头,欢然一笑。身边经过的行人都带着友善的笑脸,爱与美便成了这座城市的样貌。处处的无障碍标识是自由的通行证。被拘禁的人生啊,终于通往阳光大道,通往海阔天空,通往和谐自在。

恋上这座城。

 

作者简介

胡英

残疾类别:肢体 残疾等级:一级

 

(此文获2019年深圳市残疾人征文二等奖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