外婆与盲道——王雅婷

每当我走在路上，目光总是忍不住搜寻起盲道，那些黄色的或带着直条形或带着圆点的盲道，是那些失去光明的人们无言的静态的眼睛，也寄托着我对已经离开了许多年的外婆深深的想念。

外婆是在一个炎热的夏天来到我们深圳的家里小住的，那时候她因为白内障的缘故，眼睛基本看不见了。妈妈在外婆到来之前就提前嘱咐我们，“外婆因为生病现在眼睛看不见了，所以情绪不太好，你们在家要乖一点。”我对外婆的印象还停留在小时候，那些个有知了有蝉鸣的暑假，我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哧溜哧溜地吃冰棍，慈祥的外婆则摇曳着一把大蒲扇，轻轻柔柔地给我扇风驱暑。因此我对妈妈讲的话并没有十分放在心上，只满心期待着外婆的到来。当我再一次见到外婆的时候，不免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。爸爸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外婆从车上下来，外婆双眼紧闭着，即使有爸爸的搀扶，因为眼睛看不见她还是忍不住抬起一只手在空气中摸索。才几年不见，外婆好像苍老了许多，眼角的皱纹成了深深的沟壑，印象中常常上扬的嘴角此刻紧紧地抿着，原本挺得很直的脊背如今却佝偻了。我怯怯地喊了一声外婆，她才露出了些许的笑容，用那只探路的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。

家里的桌角、台凳、还有比较尖锐的地方，都被妈妈细心地用软布包裹了起来，减少外婆因不熟悉环境磕碰到的风险。然而外婆大多数时候都待在房间里，一个人默默地坐着，开着窗，对着某个地方发呆。爸爸和妈妈提议带外婆到外面的公园去走走，逛逛街，呼吸一下新鲜空气，都被外婆拒绝了。妈妈只能默默地叹气，说道“她是那么要强的一个人。”我站在外婆的房间门口，仿佛看见她用一道巨大的屏障，将自己和我们隔离开来，也将外面的世界拒之门外，空气中流转着外婆无言的抗拒和爸爸妈妈担忧的无奈。当时的我不懂得外婆的要强到底意味着什么，直到有一天傍晚放学回家，我去客厅喝水，看见外婆蹲在地上，小心摸索着什么。我打开灯，被眼前的一幕吓了一跳：外婆估计和我一样，口渴想喝水，却不小心将杯子打碎了。哪怕她看不见，哪怕玻璃碎片已经扎伤她的手，她仍然一言不发，想要自己将玻璃碎片收拾干净。我蹲了下来，轻轻对外婆说：“外婆，让我来收拾吧”。外婆停下手中的动作，对我露出了苦涩的一笑。我的鼻子忽然酸酸的，喉咙也像塞了一团棉花，我努力忍住不让自己哭出声，然后在收拾干净玻璃碎片后，牵着外婆包扎好的手，在家里熟悉物品的摆放位置。外婆记得很认真，遇到记不清楚的地方，还会主动要求我再说一遍。我被外婆认真的态度所打动，于是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地说明位置。自那以后，外婆虽然还是大多数时候待在房间里，但和我聊天的次数却多了起来。

某天我在学校的思想品德课上了解到有种道路是专门为盲人设计的，叫做盲道。盲人可以根据盲道砖传递的脚感指示辨明方向。我为这个发现感到惊喜和兴奋，于是在放学的路上到处寻找那些黄色的盲道砖的身影。我原本以为盲道会很难找，却不曾想原来我平时上学放学的人行道上，就有盲道的存在，它们不起眼地和普通的人行道砖融合在一起，等待着为有需要的盲人服务。更令我意外的是，我家楼下的那个小公园里，就有盲道！我迫不及待地回家和外婆分享这个好消息，外婆脸上却有一点茫然。我马上反应过来了，外婆还不清楚盲道是什么，于是我将自己在课堂上学习到的关于盲道的知识，和外婆细细说明，爸爸妈妈也听得一脸认真。妈妈对外婆说：“妈，要不我们明天就去楼下的小公园逛逛，试试看盲道好不好？”我听出了妈妈话语里的小心翼翼，爸爸也说：“楼下的小公园里有很多绿树，很适合散步。”我看出了外婆有一丝犹豫，于是说道：“外婆，明天我陪你去试试盲道吧，就看看我说的话对不对。”外婆终于点了点头，我看见妈妈露出了久违的笑容。

第二天清早，我和妈妈就陪着外婆去到楼下的小公园。公园里晨练的人很多，我把外婆带到盲道开始的地方，再一次嘱咐道：“外婆，你用盲拐去感受盲道砖的形状，直直的条形表示可以向前走，如果砖面上是一些小圆点，就提醒你要拐弯了。”妈妈上前想扶着外婆先走一次，外婆摆摆手，先伸出右脚踏上盲道，感受了一下之后，便慢慢地走了起来。一开始妈妈还很担心地护在外婆左右，看外婆越走越熟练后，就和外婆话起了家常。我看着妈妈和外婆散着步的背影，听着耳边清脆的鸟鸣声，感觉心情畅快无比。而外婆即使走得满头大汗，微微喘气，却始终没有说过一个累字。那天以后，我和妈妈常常陪着外婆到有盲道的地方散步，有时候我们甚至手牵着手一起到热闹的街市逛街。外婆的情绪比原来好了很多，不会再将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。家里一改之前沉闷压抑的气氛，我熟悉的和蔼可亲的外婆回来了，家里的欢声笑语也回来了。

大约过了半年以后，舅舅来接外婆回去，当舅舅看到脸上洋溢着笑容的外婆，忍不住说道：“果然女儿才是妈妈贴心的小棉袄。”妈妈说道：“那我可愧不敢当。”外婆笑着说：“你们都是好孩子。”其实我们都知道，是盲道帮助外婆适应了失去光明的日子，是盲道给了外婆积极生活的勇气。外婆在临上车之前，恋恋不舍地摸了摸我的头。后来舅舅打电话来告诉我们，外婆过得很好，已经完全适应了现在的生活，而且他们那里的道路也陆续铺设起盲道，外婆能活动的场所更多了。

现如今外婆离开我们已经很多年了，我还是改不掉在路上搜寻盲道的习惯。我打从心底里感谢那些默默匍匐，无怨无悔奉献的盲道。如果没有它们，在外婆生命的最后几年里，定会少了很多的快乐和精彩。我也满心期待越来越多像盲道这样的无障碍设施，能够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，为更多有需要的人们提供便利。

（此文获2019年深圳市残疾人征文二等奖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