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的回忆录——胡英

2019-09-27

  回到家乡,帮助八十高龄的父亲,整理回忆录。

  我称之为家乡的地方,更准确的说,是父母土生土长的地方,却不是我出生之地。而我出生的地方,曾经在地图上都找不到,如今在父亲的回忆录里是这样写的:“马兰,中国原子弹核试验基地,为保密对外公开叫马兰,真实地名叫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和碩县鸟什塔垃。作为军事禁区,凡是到基地服役的干部战士必須经过严格的政审,查祖宗三代沒有任何问题才能到马兰当兵。当时保密纪律非常严,要做到上不吿訴父母,下不告訴妻儿,要保密一辈子。”

  我出生在马兰,在部队大院度过了我金色的童年。曾经无数次梦回新疆,回到马兰,梦到小女孩的自己,在白桦树下数树皮上的眼睛,在部队大院里和伙伴们捉迷藏,在学校的操场上跳橡皮筋,在冰天雪地里滚雪球,我最健康的十年,留在了那里,那里,才是我记忆里鲜活着的家乡。

  父亲二十年的青春留在了那里。那时父亲是核试验场里的一名军人,汽车连的连长,负责运输各样的材料物资,进入核试验区。纪录片里看原子弹和氢弹试验成功的现场,都有穿着防化服忘情跳跃欢呼的父亲的影像。70岁那年,做为一名当年的核试验基地的老兵,父亲被查出身体受核辐射损伤,被评为革命伤残军人。第二年,做了开颅手术切除隐藏在大脑里30年的听神经瘤,这次手术,让他近期的记忆大大退化,遥远的记忆却仿佛近在眼前。

  在我的建议下,父亲开始写回忆录。父亲说,电脑总欺负他这样的老人,明明笔画是对的,电脑里显示的却常常是错别字,我答应父亲,回家帮他修改错别字。

  在电脑上轻轻点开父亲的回忆录,象是点开父亲的青春记忆按钮,那一段段朴实的文字,充满了画面感:“马兰当时是一片戈壁滩,走路必须穿高腰的解放鞋,否则鞋内全是沙土,住地全是帐棚,生活条件艰苦,吃水用汽车拉来,根本沒自来水,一周洗不成澡,而且要节約用水,吃的粮食舒菜及生活用品从外地运来。周围沒有树木,上级号召我们要艰苦奋斗自力更生,自己动手开荒种菜植树,我们1959年亲手栽的柏杨树,经过几十年的成长到现在应该是参天大树啦。1964年10月16日,是难忘的日子,我国第一颗原子弹曝炸成功。在罗布泊地区上空,我当时在试验现场,手拿毛主席语录在欢呼的人群中高呼毛主席万岁。从此以后我们国家拥有了核武器,再不怕任何强大的敌人!”

  父亲的回忆录,都是断点式的回忆了,如同黑白老电影般的,慢慢回放中,有一种情怀从画面里扑面而来,包裹住我。

  他写道:“1969年9月5日这天,因车祸一位空降师的副师长受了重伤,必须立即手朮,需要输血,我的血型是0型血正好符合要求,我立即献了300毫升鲜血。献血后回连队根本沒有休息,开车去拉柴火,汽车方向盘都打不动,手臂沒有劲,手是酸软的,给战士理发,一个头沒剪完手就沒劲了,当时还以为生病了,医生说主要是沒休息好,营养沒跟上造成的,注意休息,多吃点营养品慢幔就会好起耒的,事后回家发现爱人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晩餐,爱人说今天是我30周岁生日,我根本就沒想到是我的生曰,正好作个纪念吧。”

  如果不是看父亲的回忆录,还不知道父亲献血救过人一命,只听父亲屡次说起过,母亲的命是部队战士的血救回来的,这段父亲铭记在心的经历,回忆录里字字都带着感恩之情: “1976年7月天气比较热,孩子妈有天晚上突然胃大出血,被送进546医院急救,为了抡救病人,必须马上输血,当旪医院血库又沒有血,只好给连队打电话,指导员组织了20多名战士,来到医院献血,经验血后,从战士赵恩啟同志身上抽了300毫升鲜血绐爱人输进了血管,病人很快苏醒过来,脱离了生命危險。这名战士是河北省天津市宝坻县人,事后我把家里喂的几只鸡全杀了,把小赵叫来一起吃鸡汤补补身体,他是一名舍己救人的好战士。我一生最遗憾的是小赵复员时忘了记下地址,所以无法取得联系,慼到很内疚。真是对不起這位救命恩人,沒办法只好通过当地武装部帮忙打听小赵的消息,我相信会有希望的。”

  读到这段的时候,一直很感动。再往下读,又忍俊不止笑起来,父亲还记录下孩子们成长中的家庭趣事:“

  “我和老饶初学骑自行车,卫生队王队长的爱人有一辆女式自行车,我和老饶中午不午休,偷学骑车,结果被队长发现了,把我俩叫去批评一顿,说我们违犯了纪律,我们虛心接受了队长的批评,但是为我们以后骑车打好了基础,后来自己买了一辆飞鸽牌自行车在马兰广场上三个孩子争着学骑车,小三腿短只能骑跨档,老二学得快,老大胆小学得慢,当时还是很快乐的,回家时老大老二坐行礼架上,小三坐前粱上,我带三个孩子回家真高兴。”

  回到父母身边,父亲很兴奋,在微信里点开视频聊天,和最好的老战友说:“我们英子回来了,让英子跟你说两句。”

  视频里的饶伯伯,一张脸笑开了花,两个高龄老人耳朵都已听不见,只好让各自的老伴来做翻译。饶伯伯说,他也写了回忆录,可儿子们都没时间看。我安慰老人,等儿子们退休了,就有时间看了,以后孙辈再读,就是文献了。

  而今父亲已是高龄老人,屋子已成空巢,儿孙时常回来探望,仍难免会有时光停摆,倒流的时候。空白的日子里,父亲越来越喜欢重复地讲过去的事。

  望着父亲空蒙的眼神,中年的孩子,中年的我,最好能静下心来,耐着性子,慢慢地听,就象听一首《父亲写的散文诗》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