恋上一座城——胡英

2018-10-12

还记得吗?很早以前,全家人一起来这山上春游野炊过。

那个时候我还能爬山?

嗯,爸妈搀着你,慢慢爬。龙儿那时才两三岁。姐姐说。

我一脸懵,由着哥哥和姐夫推着我的轮椅,往蜿蜒的山路上去。站在山顶远望,秋高平野阔,记忆里有炊烟升起。想起我还爬过另一座山,和妈妈在树林的吊床上语笑嫣然。哥哥嫂子那时正谈着恋爱。

一别经年。我得靠轮椅代步了。才发现出了家门就都是障碍。

一级级的台阶,一重重的陡坡,横亘在眼前,挡着我的去路和归途。

现在的我,面对这些障碍寸步难行困居家中时,会对从前的自己,拄着一根手杖,一天天一年年爬过这些陡坡和台阶,充满了敬佩和怀念。

三年前第一次坐轮椅回来的时候,父亲去找物业,将楼下的两处台阶修成斜坡,方便轮椅进出,这样我可以开着电动轮椅到附近江边转转,这是我在家乡生活仅有的自由度。

离开家乡14年,城市越建越美,生活也越来越便利,唯独无障碍环境建设滞后,同样滞后的还有人的观念和意识,似乎永远追不上乌龟。

以前上公交被拒载,如今打的被拒载,理由都一样,我动作太慢。

姐姐学会了不生气。下一辆的士停下,司机却不肯帮忙放轮椅。每年回家乡都会遇到这种情况,每次上车后我都会想念一座城。想念那座城市的尊重接纳和包容,想念那座城市的人文素质和无障碍环境,想念在那个城市生活的爱,与自由。

孩子们都长大了,长假回来看爷爷奶奶外公外婆,会推着我一起去江边公园走一走,聊一聊。为了找到一个无障碍进出口,来回跑。不是没有,而是所有无障碍的进出口都密集地放置了石柱,孩子们搬不动。于是我从轮椅上站起来慢慢走进去,他们收折了轮椅推进去再展开,让我坐下。

秋天的风从垂丝柳树旁经过,江边全是垂丝柳树,护城河边修有很漂亮的绿道,只有台阶通往。许多年前我曾每天来这里练习走路,有一年的洪水漫城而过才修了高高的堤坝。那时我还能拾阶而上,来来回回练习高抬腿,妈妈说,只要脚步抬高一寸,就不会再被绊倒摔跤了。有十年,我在这儿来来回回走,走过江边走过长桥,只为那一寸。

孩子们听我讲往事,都不太相信地问:你以前走过那么远的路啊?要走多久才能走回家啊?

我坐在轮椅上笑,所以后来才走得更远啊,最后把关节走坏了!

于是恋上一座城。

在那座城市里,我摇着轮椅,一个人可以到处走,不必担心没有一双手的热情相助。

在那座城市里,我摇着轮椅,一个人可以上街买菜,也可以去音乐厅小坐。一个人可以去医院,也可以公园里转个圈。

在那座城市里,我是残疾人,却也能享受健全的生活,相对独立的生活。

起初是因为爱情,飞往一座城,最后因为自由,恋上一座城。虽然那座城无障碍环境也不尽都如意。家门口的公交站台一直等不来轮椅可以上去的巴士。即便是教会也缺少无障碍的意识。以至于许多重残者只能通过网络参与敬拜。

今天是礼拜天,家乡的教堂建在山上,我从来也没进去过。独自敬拜的时候,我会更想念一座城。那座城在天上。我相信,只有天上的那座城,不再有健全与残疾的区别,不再有缺憾和悲伤。那座城才是灵魂永久的家乡。

在尘世,我们有眷恋的城,而灵魂,终有一城,在等着我们,往天上去。